对谈|《记忆之场》:历史是如何投射在当下的

对谈|《记忆之场》:历史是如何投射在当下的

陌柳玲 2025-03-04 财经报 21 次浏览 0个评论

《记忆之场》是法国公共记忆研究的集大成之作,主编皮埃尔·诺拉创造了“记忆之场”这一概念,并动员一百多位作者,穷十余年之功,编纂出版了由135篇论文构成的3部7卷、超过5600页的皇皇巨著。与以往强调考索遗迹的历史研究不同,与法国“年鉴学派”倡导的“心性史”亦径庭有别,这部著作旨在从文化-社会史语境中回溯历史,探讨形塑法国国民意识的记忆之场。“记忆研究不是要复原或建构历史,也不是回忆过去的历史;而是探究关于过去的现在记忆;记忆在消失,与过去发生勾连的感情只残存于一些‘场所’中。”

《记忆之场》中文选辑版于2020年出版。目前,学者也在尝试全译本的翻译,这是全球首次全译本的计划,共召集60多位译者,拟以15卷的形式出版。近日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中译本全集的第一卷和第二卷,以此为契机,2月22日,《记忆之场》中文版主编、澳门大学历史系讲座教授孙江,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杜骏飞,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李恭忠来到南京先锋书店五台山总店,就《记忆之场》中文全卷本的翻译以及记忆与遗忘的问题等进行了对谈。以下为讲座对谈文字稿,文中小标题为编者所拟。

对谈|《记忆之场》:历史是如何投射在当下的

对谈现场

李恭忠:尊敬的各位读者,今天下午非常高兴,有机会做《记忆之场》的新书发布活动。这套书实际上筹划很长时间了,有将近5年,虽然有点姗姗来迟,但是今年终于能够面世。今天很高兴请到了中译版的主编孙江教授,南京大学著名学者杜骏飞教授,还有南京大学出版社的副总编辑祁林教授,以及这套书背后的编辑团队和出版团队。闲话少说,下面首先播放《记忆之场》法文原版主编皮埃尔·诺拉教授对中文版的寄语视频,这是我们团队的成员宋逸炜博士此前在法国留学时,特意去拜访诺拉录下的。

这只是一段影像,诺拉教授年纪已经很大了,他当年主编这套书,实际是上个世纪70年代末的想法,80年代初开始主编这套书,到90年代初才完成,现在又过去了三十多年。实际上早在十几年前的时候,孙江教授刚刚回到南京大学任教,就有想法,想把它翻译成中文。所以在前几年,2015年的时候,南京大学出版社先出了一册《记忆之场》的选译本,只收了其中11篇文章。但原版总共有135篇文章,5600多页,可谓皇皇巨著。选译本看久了就觉得不过瘾、不解渴,所以后来还是决定组织人力把它全部翻译成中文。花了好多年时间,现在终于看到成果了。

为何翻译为“记忆之场”?

李恭忠:这套书的主题和书名叫作“记忆之场”(Lieu de Mémoire),这个书名的翻译特别费心思,不仅翻译成中文很难,从法文翻译成别的欧洲语言,包括翻译成英文都很难,翻译成日文也很难。所以我们想请教一下两位老师,这样的翻译背后,有什么样的考虑?先请孙老师破题。

孙江:意大利有句谚语:翻译即背叛。真正的翻译是创造,“记忆之场”四个字看似简单,实际上可以咀嚼的成分非常多。

首先说说“记忆”(Mémoire)。在古汉语里,“记忆”和“忆记”,是同一个意思。中国人与西语的“记忆”的邂逅发生在16世纪末最后几年,耶稣会士利玛窦在《西国记法》中介绍了古希腊的记忆术。今天虽然大家对“记忆”这一术语并不陌生,但在理解上存在很大的偏颇。亚里士多德说:记忆保存过去,回忆换取过去。记忆指的是物,是保存过去发生的事情的装置。但是,学术研究中讨论的记忆通常是回忆,是唤起过去的行为,如果没有这一行为的话,记忆就定格在过去,和当下的生活、情思没有关系,所以谈记忆其实是在谈回忆。

其次是“场”(Lieu)。“场”的选用是有考量的,它既是“点”,又是“面”。英文有两个单词,一个是place,另一个是space;place是点,space是面。但是,英文学界在翻译法文“记忆之场”时,lieu往往被译成place或site,这些都只是“点”的意思,把法文原有的意思给丢掉了。所以哥伦比亚大学版的简译本就径直取了另外一个词,叫realm,是领域、场域的意思,这弥补了“点”的缺陷。

在翻译成中文的时候,我也反复考虑过。我觉得中文里的“场”含有三重意思。首先是place,是点。其次是space,有一定范围的面。再次是area,area这个词有心象空间的意思。“记忆之场”这个翻译不是随随便便地选择的。

李恭忠:确实如此,一个“场”字,还有这么复杂的内涵。当然孙老师作为历史学家,主要是从历史的维度来解读的。记忆立足现在,着眼未来。杜老师从传播学的角度,是否对“记忆之场”有不一样的解读?

杜骏飞:孙老师专业研究社会记忆,我业余关注一点媒介记忆问题。刚才问的问题是关于“场”,大概是要讨论记忆的属性是什么。在汉语当中这个“场”字的词义,在我看来,一是对应场所,一是对应物质存在的方式。特别是后者,更引人深思。引力场、磁场,都是物质存在的意思。记忆也是如此,作为场的存在也颇具玄秘。

其实,如果把记忆之场理解为记忆的存在,那么我更愿意用另外一个词,记忆是一种“激发”,任何被记忆的对象都是处在量子态的——例如今天我们这个场合,我大概会在十年后有一点记忆,但是每个人的记忆是不一样的,在不同时刻、不同场景下被唤醒的印象也是不一样的。所以,我愿意使用“激发”这个词,也就是我们给AI所提的“提示词”——Promp,不同时刻、不同主体的激发才是记忆之场的真谛。我个人是这样理解的。

李恭忠:刚才两位教授讲到一个很值得注意的现象,就是这套书讲的“记忆之场”的记忆,它不是一个静态的事物,实际上它是一个过程,一种行为。所以学界在研究记忆的时候,一般也是把它当作一个动词或者说动名词来理解的,不是呈现一个静态的东西,而是探讨它背后的过程,复杂的机制。

前面我们提到,这套书体量庞大,内容丰富。今天我们在现场分享的是前两卷,后面还有13卷即将出版。孙老师你觉得里面哪些内容能够很好地阐释“记忆之场”这个概念,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?

孙江:说到记忆之场,我们也许会望文生义,看到“场”,就觉得是一个实物。这样的理解没有全错,但不全面。翻看这套书会发现,记忆之场的“场”还是象征性的存在。

象征性与人的某种行为、某个事件有关联。今天是2月22日,各位年轻朋友参与我们这个活动,你们的参与构成了先锋书店这个记忆之场的象征性。翻开《记忆之场》,可以发现7月14日就是一个记忆之场。7月14日是什么日子?是法国大革命爆发、民众在巴士底狱起义的日子,这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日期变成了记忆之场。

还有,比如市政厅,如果看欧洲的城市,会发现有“三件套”,一个不少:市政厅(政治)、银行(经济)和教堂(宗教)。但是到了东京,你会发现城市中心实际上没有统一的象征性公共配套建筑,也就是说你不知道何处是中心。罗兰·巴特当年访问东京后回到法国,写了一本非常重要的书——《象征帝国》,所谓的象征帝国,是说它的中心是空洞的,可以予取予求,也可以任意给它“充值”。我刚刚从澳门回来,澳门的市中心更有意思,是“圣”和“俗”共存的空间,展示了另一种城市的样貌。

由此引出了记忆之场的第三重属性,也就是在实在性、象征性之外,还有功能性,我称之为再生产性,有点像刚才杜老师说的激发。功能性非常重要,如果没有这一特性的话,无论是叫作场,还是称为记忆,都不可再生。

对谈|《记忆之场》:历史是如何投射在当下的

《记忆之场》第一卷和第二卷

从历史学和传播学的角度来理解“记忆之场”

李恭忠:孙老师分享了《记忆之场》这套书里的一些内容亮点。我们可能会觉得“记忆之场”比较适用于欧洲,特别是法国吧?那么在东方,中国也好,日本也好,可能会有些不一样。那么想问一下杜老师,你觉得记忆之场这个概念或者说术语,如果用在东方,比如中国,它的适用性如何?

杜骏飞:一般来讲,记忆无非是附着在人、物或者事上,都是要寻求一个载体。人的载体就很丰富了,我们常见的人的载体,比如家庭、社群,比如村落、城市。物的载体,主要是跟记忆的媒介和工具有关系,也跟记忆的应用性有关系。事是最复杂的,但如果真的要寻求记忆的深刻性和本质化,应该还是要从事件上去寻找。

附着在事件上的记忆,意味着大家各有不同的建构。例如,我们现在每个人都可以列出过去五年间最重要的五件事,这五件事,每个阶层的体验、看法是不一样的,但也有一些所有人都铭记不忘的事情,那就是我们需要建构的记忆之场。

李恭忠:刚才祁林教授讲到,这套书要读起来还是有些难度的,因为它涉及一些理论问题。咱们这个活动的公众号推送里,还特意把诺拉教授为中文版撰写的序言放出来了,我读了以后对其中一句话印象很深。诺拉说,法国人讲他们的历史,有好多的人、物、事件,好像一部历史就是一些确定的事实。但真的这样吗?20世纪70年代末以后逐渐有一种新的认识,历史究竟是一种确定的事实,还是一种符号性的事实,或者媒介性的事实?这样来看,这套书的研究,确实是有它的深层理论考虑。“过去”如果说是事实的话,这个事实究竟是确凿的、静止的,像铁板一块那样,还是流动的、一去不复返的?我们可能听过这样一句诗性的话,“我在长江边,捧起一掬水”。我有时候想,那你捧起的这一掬水,就是长江水吗?所谓“长江水”,这是一个确定的事实,还是一种媒介性的、象征性的事实?这套书里有那么多的篇章,那么多的故事,不同类型的记忆之场,孙老师你觉得它们是不是讲清楚了这样一个理论问题?

孙江:对于在场的各位年轻朋友,我想抛给大家一个问题,提到历史学家,你们脑海里面闪过的第一个名字是谁?对,司马迁。这是中国人的标准答案,不过严格地说,从现代历史学角度来讲,这个答案是有残缺的。

司马迁说过一句名言,历史写作的目的是什么?“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”。“究天人之际”暂且不谈,是历史哲学问题。“通古今之变”是需要咀嚼的,司马迁的脑海里只有过去和现在,没有未来。而今天的历史学概念,还有一个指向,是未来。历史写作是在过去的经验与对未来的期待的张力关系中展开的,这个现代历史概念产生于18世纪末。从18世纪末之后,人类对未来的想象力或者执着,驱动着自身的前行。

这套书展示的是法国大革命之后的记忆。在中世纪神圣秩序被打破后,驱动俗世前行的“主义”来自启蒙思想构筑的乌托邦,这是记忆之场得以产生的原动力。

李恭忠:孙老师刚才说的,直指历史学这门学问在中国,当然也包括在欧洲的古老源头。某种程度上,它对我们既是启发,又是一种束缚。如果不是从史学专业角度,而是,比如说从杜老师你长期从事的传播学的角度来看,基于当代的体验,你觉得像这样的理论问题,怎么去理解?

杜骏飞:我是做媒介研究的,从传播学的学科视角来看,记忆这件事是挺好理解的。所有的记忆都需要载体,载体是它呈现的方式——无非三种。第一种是媒介物,报纸、电视、朋友圈、小红书等等,什么媒介都可以上载记忆。第二种是人的神经元,是生物学的载体。由于人是主体性的,因此,神经元作为记忆的载体也是矢量的。第三种也许最重要,我认为记忆最重要的载体其实是时间。时间作为记忆的载体是量子的。如果说媒介是今天对过去的记录,那人脑就是每个主体对记忆对象的建立,而时间,将会是对以往所有记忆的不断重建的变易。这是我的理解。

AI时代的记忆之场

李恭忠:杜老师讲得很精辟。时间是很多学科的基础性问题,当然也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感同身受的因素,特别是在当前的时代。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前后,至少在我的朋友圈里,学者们都在分享使用AI的体验,包括我们杜老师,还比较了好几个AI工具的差别。那么你觉得在这样的一个时代,我们还要谈论记忆,有什么特别的意义?

杜骏飞:这是一个好问题,大概也是因为这个问题是我能回答的。昨天我在上海也有一个讨论会,我讲到了一件事。如今我们进入AI时代,但在相当多的领域里,AI的幻觉率还是挺高的,而其中,DeepSeek R1又几乎是最高的,比它自己的基础版本V3还要高很多倍,这主要是由它的推理泛化所导致的。当我们对AI索取更多的时候,它就会出现更多的幻觉率。这就带来一个问题:我们在AI当中获取事实,有点类似于我们在搜索上寻求知识,而AI跟我们合作生成的新的事实,又会返回到知识数据库,被新的AI应用所调用,周而复始,这种递归化的调用是无止境的,幻觉之间彼此互相放大,将会飞速地填满记忆之池,以至于把真正的事实排挤出去。所以我猜想,在不远的未来,AI所诞生的现实,会成为记忆的不可逆转的扭曲。

也就是说,我们的数据被污染了,记忆之池也就不再有锚定,而且你还没有办法,除非你不使用AI。我也跟AI的专家讨论过,固然,他们在技术上在想办法克服幻觉,但是你要知道,这里面存在一个不能克服的变量,那就是人性。AI的答案来自我们给AI的激发,大多数使用AI的人都是有偏好的,而且许多偏好是不客观,甚至不正常的。这些激发,会使AI有意生产服务于人的欲望的AI事实,而不是具有普遍性的事实,这是不可逆的,大概也会是可悲的。简单来说,人性将会使社会记忆受到污染,而记忆污染会贻害我们自身。

孙江:杜老师讲的是面向未来的AI事件,在印刷文化或者由文字构成的媒介时代实际上也是存在的。不是人性,是人的需求,在影响着我们的智识。比如大家熟悉的唐诗《咏鹅》,六一儿童节的时候,我在小区里看到一群孩子在高声朗读“白毛浮绿水,红掌拨清波”,有种来自AI的幻觉。朗诵的孩子里有几个看到过所朗诵的画面?如果没有看到的话,那他们的知识是怎么得来的?千年以前诗人的真实体验,变成现代人的“幻觉”,并进入日常。有时候我感叹,唐诗宋词固然形塑了我们的精神世界,但同时也绑架了我们的思考能力和想象的空间。

李恭忠:孙老师讲的问题,跟杜老师讲的问题,貌似是不同的传播技术媒介之下的情况,实则却有相同之处,这两者背后都直指人心。现在是AI力量爆发的时代,出版界对此是有危机感的。我们今天在先锋书店——可以称之为当代南京的记忆之场,在这样一个地方,谈论这样一部纸质书,两位教授你们觉得,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味?

孙江:我先插一个段子。在柏拉图的《斐德罗篇》里面讲到一个小故事,埃及的主神托特发明了文字,拿去献给埃及的王。王看了以后很感兴趣,但随即将其搁置一边,说文字这个东西确实好,但我的儿子掌握了以后,从此会在心中播下遗忘的种子。

确实,文字、纸质媒体,更不要说AI了,它们会在我们心中播下遗忘的种子。它们让人们追求的本来是精神性的产物外化了,如用文字记录,放在图书馆,存入硬盘。这样确实给人们带来了便利,但由于不再用心记住,知识就与本心隔离了。柏拉图说得非常深刻,我们要用精神性的活动抵制媒介技术带来的忘却。这是一个方面。

另一方面,沉淀在纸质书里面的,往往都经过大浪淘沙,千万遍洗涤。比如《记忆之场》这样的书凝聚了众人的智慧、时代的需求。我在校对的时候深有感触,很多篇章非常优美,数万字的篇幅居然没有小标题,没有“首先”“其次”“再次”的八股。古人说义理、考据、辞章,三者是浑然一体的,只有这样的书读起来才能养心益智。

李恭忠:其实刚才这个问题,杜老师可能也有相似的感受,因为杜老师虽然是网络大咖,还在开“杜课”,但是同时也很重视纸质书的出版。他的想法、言论既通过电子媒介,也在纸质书里面呈现。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矛盾,杜老师能否分享一下?

杜骏飞:这个问题比较复杂,我简单说一点想法。我注意到一些现象:第一个现象是,在我的公众号的那些粉丝当中,许多人对我的话是读过的,但他们也是买书最多的人。换句话说,他对自己已知的知识和事实,更愿意把它带回去——用纸的方式。第二个现象是,相当多的惯性读者,即使一本书他不打算读,他也会买。因此,我认为,这也许意味着三件事:

首先,纸质书更加具有物质性,同时,购买行为更像一种物权的宣示,而在网上阅读则缺乏这种物质性。

其次,当我们在跟书对话的时候,往往假设书代表着人和这个世界的一种契约。你可以这么理解,一个学者在写书的时候,他在向这个世界作出承诺,我要写的东西是有价值、是由作者承担责任的,也是等待验证的;而读者买这本书时,也获得了这份信任——这跟平常读网文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。

最后,纸质书还有一种力量,它代表了一种信仰,说的轻一点叫作信念。由于书的出版更为严肃,读书也更为正式,当你还在买书、还在读书的时候,说明你对这个世界的标尺是有信念的。人们对于来之不易的东西总是格外珍惜,不是吗?

《记忆之场》:历史是如何投射在当下的

李恭忠:杜老师讲得很好,特别是第三点,信念。在信息传播手段空前发达、空前便利的时代,对具有可靠确定性的知识、情感等的追求,尤其显得珍贵。

《记忆之场》这套书收录了135篇文章,每篇文章原版平均四五十页,翻译成中文两三万字。这么大部头的著作,动员了120多位学者,前后花了10年时间,可以说是一代学者集体智慧的结晶。这套书是20世纪80年代开始出版的,那时候通讯技术还没有现在这么发达,现在回头来看,那是一个纸媒的黄金年代,也是对于严肃知识非常推崇的年代。现在这套书翻译成中文,走到中国读者面前,这也体现了一种知识的接力。孙老师能不能谈谈,当初有什么因素打动了你,让你眼前一亮,要把这套书引进来?

孙江:对待书籍或历史有两种态度,一种是被书籍、被历史绑架,其特征是“好古”,像文物收藏家一样;还有一种态度是绑架历史和书籍,根据自己的所需来阐释、改窜。这段时间“哪吒”席卷华夏、波及外邦,一个“恶童”怎么变成相反的化身了呢?其中有我们对历史的再诠释。

在这样两种态度之外,是不是还有第三种态度?这是我关注记忆之场的一个契机。在《记忆之场》中文版序言里面,诺拉不经意说了一句话:如果放在法国历史学,特别是年鉴学派的谱系来看,《记忆之场》继承了年鉴学派的精神。在我看来,《记忆之场》提出了一种对历史的全新诠释,即关注与当下有关的历史,或者说历史是如何投射在当下的,这是记忆之场的精髓所在。

那么,在这样一种与过去的关联中,当下的“我”处于什么位置呢?现在时兴公共史学,如果说古代的历史学是为帝王和帝国服务的,现代的历史学是为民族和国家服务的,将来或者正在发生的公共史学则是为大众和公共服务的。在此,历史知识不再被精英所垄断,每个人都可以参与知识生产活动。在这一情境下,我们可以从《记忆之场》的阅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,营构属于自己的记忆之场。如此,阅读完这套书后,可以平静地对自己说:安息吧,我读过。

李恭忠:这套书是由南京大学学衡研究院组织翻译的。学衡研究院酝酿于2009年前后,创建于2014年,十几年来记忆研究一直是一项重要工作。那么想问一下孙老师,研究院使用“学衡”这个名称,有什么特别的考虑?

孙江:这又涉及对我们自身历史的认识问题。我们是现代文明的产物,同时又是现代精神的叛逆。我们是在现代文化的光芒下成长起来的,同时对于现代性的实质并不了解。提到中国现代文化,一般脑海里会闪过《新青年》和“五四”,这无疑是正确的。但切记,还有《学衡》,还有东南学派,等等,它们也是现代文化的一部分。经过一百年来的涤荡,固执传统有失偏颇,全盘西化亦不可取,唯有打通古今、融会中西才是“正途”。

一百年前的“学衡派”同人,是浸渍传统文化、沐浴欧风美雨的一群人,属于最前卫的知识分子,他们提出融会中西的文化主张,是经过仔细考量的。今天回看,他们的想法有前瞻性。对于前人的这一精神遗产,我们当然要继承,而且还要发扬光大。比较一下,今天的现代人比一百年前的现代人,心灵脆弱,心量狭小,很容易受到刺激。继承先贤,扩充心量,拓展思维,是很大的课题。

李恭忠:杜老师和孙老师一样,也是在南京这个现代中国的记忆之场学习、成长起来的,经历了过去四十多年古今中西新旧的交汇。你如何看待“学衡”这个文化符号?

杜骏飞:我可以谈一下这个话题,只不过今天这个时间容不得长篇大论。简单来说,我们在南京谈学衡的时候,意识到这是在南大(当年是南高师、东南大学)校史上的一个文化象征。但是如果我们走出这个地方性,会意识到学衡是一个思想史的符号,是一个中国历史的印记,也可以说是时间里的伤痕。

为什么这么说呢?1915年《新青年》是陈独秀在上海创立的,1922年《学衡》在南京二条巷创立,他们的观念是如此不同。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,如果学衡的“不激不随”成为中国变革的主义,历史会有所不同;如果学衡的“昌明国粹、融化新知”这样一种均衡的人文主义观念主导了中国文化,我们也会避免很多偏激——无论是一味昌明国粹,不融化新知,还是一味讲究西化,导致数典忘祖。

所以我觉得,当我们今天在谈学衡的时候,其实可以重新找到自己的压舱石,学衡的观念是如此重要,以至于说多少遍都不过分。当然,学衡也是一种记忆,它并不是由一段话而彰显的,而是要在更多的新的历史事件出现之后,才能被激发出来。我相信,随着时间的流逝,人们会重新发现学衡,也因此,我们也会重新记忆我们自身。

互联网:是记忆之场同时也是遗忘之场

李恭忠:杜老师讲得很好,“学衡”确实有特别的文化内涵,也切合我们现在的文化处境。学衡研究院这十几年来做的事情,包括推动记忆研究、开展概念史和近代知识体系的研究,都有这方面的考虑。

回到这套书,里面有很多东西中国读者都很熟悉,比如说巴黎的地标埃菲尔铁塔,游客都要打卡,但是书里也写了我们不知道的内容。埃菲尔铁塔现在被认为是法国近代工业文明的标志,是一个光荣的东西。不过书中写到,在1888年刚开始建的时候,包括刚建好之后一二十年里,人们的看法却很不一样。批评者认为,冷冰冰的钢筋水泥,机械的线条,跟以往那种巴洛克式建筑、繁复的装饰相比,一点美感都没有。又过了半个多世纪,历经了时代的风风雨雨,埃菲尔铁塔才具备了现在这般正面的历史文化内涵。这个例子让我们看到了什么叫作“记忆之场”,它不是平面、静止、和风细雨的,背后往往还有一些矛盾、纷争,最后又形成了一定的共识,或者共同的情感态度。把这个过程重新呈现出来,把这里面的复杂内涵、由来变迁及其机制讲清楚,就是记忆研究的任务。

翻译不是全部,通过引入国外的东西,也可以推动我们自己的记忆研究。孙老师你觉得,这样一种关于记忆之场的研究和书写,对于我们当下的历史学,说得更大一点,对于当下的人文写作,可能有什么样的启发?

孙江:我们现在面临两个问题,一个是历史在加速度消失,另一个是历史著作的生产基本停留在“刀耕火种”时代,面对加速消失的历史,我们做着很多非生产性的知识活动。在这一双重夹击下,每一个生活在AI时代的人,或许快要成为濒临灭绝的物种。要珍惜自己,要保护自己,珍惜和保护的方法是回到人最需要的是什么上来——情感、记忆、生活经验、生命体验,这些应该成为我们型塑现代文化、进行历史写作的原动力。假如舍弃了这些,所谓知识生产不过是能指的游戏,是在无明状态下的活动而已。

李恭忠:孙老师强调,在今天的AI时代,经验、体验、情感对人文写作尤其重要。杜老师你的看法是比较类似,还是不太一样?

杜骏飞:我刚才在想一件事,其实在AI时代之前,我们的记忆有些已经被删除了,尤其是互联网诞生以来。

大家不要认为数字记忆是有版权的,互联网就是有记忆的。其实版权是有的,但不在你我手上。我这十五年在做一件事情,跟今天的话题有关系。我把1994年以来的中国互联网的记忆打捞了一遍,包括有些已经找不到数字化记录的记忆。为此,我正在写一部多卷本的书,书名叫《拿云:中国网络传播编年史》,它就是1994年以来互联网中国的记忆。我个人觉得,这件事是我作为学衡一员所应尽的义务,同时也是对记忆之场的一个致敬。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个回答。

李恭忠:你这个回答我也深有同感。有句话说“互联网是有记忆的”,但与此同时,互联网也是一个“遗忘之场”。记忆其实像硬币一样,正面是记忆,背面就是遗忘,所以记忆之场同时也是一个遗忘之场。如果从遗忘这个角度来讲的话,孙老师你觉得这套书里还有什么东西给我们以震撼和启发?

孙江:这套书让我最感动的地方是,法国人在经历了1789年之后差不多一百年血雨腥风的历史之后,开始不断进行反省,寻求不同意见的共存。你可以有你的观点,我可以有我的看法,我们之间可以找到妥协之处,达成和解。一个伟大的民族、伟大的国家,如果不能实现内部的和解、意见的共存,而处于紧张博弈之中,乃至互相厮杀之中,是不可能成为伟大民族的。

大家有没有这种感觉?记忆研究实际上是对以往的“强思考”的反动,是一种“弱思考”。“弱思考”叫weak thinking,是意大利学者的发明。弱思考不是不思考,是对强思考的反动。强思考是什么?就是形而上学式的思考,借用网络语言,只讲立场,不讲事实。回到事实,回到杜老师说的“常识课”的原理上来思考、来争论,是很容易达成共识的,就算不能达成共识,至少可以共存。

杜骏飞:我想接着这个话题说两句。

我想起罗兰·巴特说过的另外一句话,他说“因为有差异,世界才呈现”,我觉得对于记忆来讲也是成立的。通常我们在讲集体记忆的时候,会误以为记忆是一个均值,但实际上真正有价值的记忆体现在方差上。所有打捞记忆的人应该意识到,最好的记忆来自个人,无数个有差异的个体记忆,才能构成真正的集体记忆。换句话说,如果现在想记录过去五年中国人的记忆,这也就意味着需要每个人从自己的视角重新诠释那段历史。人们在记忆面前是平等的,人无往而不在差异之中,却生而平等,即使他们的记忆有差异,也是平等的。这也是我读书时的一个感受。

孙江:作为一个资深的史学从业者,我对本专业的意义持有半信半疑的态度。原因是什么?过多的历史、过度的记忆,有可能损害真实的生活。所以记忆之场应该记哪些,既需要保存个体的差异性,承认“我和你不一样”,另一方面,也要有所取舍。脑子里、心里装了太多与生无关的东西,能不累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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